在我的文字里,最早提到美国物理学家史蒂文·温伯格(Steven Weinberg)的是“中学时代”一文。在该文中,我回忆了小时候向科学出版社邮购温伯格《引力论和宇宙论》一书的情形:“寄出书款后整整隔了三个月才收到书,害得我天天到传达室查询,还数度写信催问”。那段回忆所提到的《引力论和宇宙论》(Gravitation and Cosmology)是温伯格的第一本书,是一本专著,问世于1972年,中译本出版于1980年。买那本书的时候我其实还看不懂那样的专著,只是在读科普时,见人援引过。但是,“引力论”和“宇宙论”那样的字眼对小时候酷爱物理和天文的我是有魔力的,在我面前援引《引力论和宇宙论》,就如同拎一袋金币晃出点声响给我听,让我羡艳之下,终于有了“天天到传达室查询,还数度写信催问”的邮购之举。
温伯格的第二本书——也是我读的第二本温伯格的书——是《最初三分钟》(The First Three Minutes),问世于1977年,中译本出版于1981年。《最初三分钟》是科普,从而是第一本我原则上可以看懂的温伯格的书——之所以只是“原则上”,是因为那虽是科普,从而“原则上”没什么门槛,但限于自己的眼界,对书中内容的理解并不是“一步到位”的。
在美国念书期间,我有幸“见证”并第一时间购买了温伯格的三卷本著作The Quantum Theory of Fields(《场的量子理论》),也读过他的Dreams of a Final Theory(《终极理论之梦》)。之后,尽管已毕业离校,人生方向也有了大的转变,我对温伯格书的喜爱有增无减,追随并集齐了他的书,甚至到网上追看了他的演讲和访谈(我还记得第一次在网上看到他拄着拐杖走上讲台时的震动——因为在我记忆里,温伯格几乎被定格为了早年相片上的形象)。
从著书的角度讲,温伯格不算高产作家,却也许是精品比例最高的科学作家之一。我对书的眼光自认是苛刻的,但温伯格的每本书都让我爱不释手。由于不算高产,温伯格的书每每让我感觉来之不易,从而格外珍视。他后期的科学史著作To Explain the World(《解释世界》)和随笔集:Facing Up(《仰望苍穹》)、Lake Views(《湖畔遐思》)及此次推荐的Third Thoughts(《三思集》)甚至让我因珍视而形成了一种新的阅读模式,即将最喜爱的书留到旅游途中来读(旅游之于我,从此成了观景和阅读并存的享受)。在以这种阅读模式读完To Explain the World之后,我写过一篇题为“书林散笔:科学的征程”的品读兼推荐,在其末尾,我曾这样描述该书及这种阅读模式带给我的快乐:
幸好我们依然拥有温伯格的书——一份超越时光的精神遗产。而Third Thoughts作为他生前出版的最后的随笔集,作为智者的“三思”之集,无疑是这份精神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本书里,有温伯格一如既往的渊博、精辟,及清晰、直率。其中我觉得值得特别举出的是两篇有关科学史的文章:“Keeping an Eye on the Present – Whig History of Science”(关注现代——科学的辉格历史)和“The Whig History of Science: An Exchange”(科学的辉格历史:意见交换)。这两篇文章都跟温伯格的科学史著作To Explain the World密切相关——因为都是后者引发的。
普通读者可能对这两篇文章标题里的辉格历史(Whig History)不甚了解,为了让这篇推荐“自给自足”,在这里结合温伯格的观点略作介绍:所谓辉格历史,简言之就是用现代标准评判历史。这个概念问世于1931年,是英国历史学家赫伯特·巴特菲尔德(Herbert Butterfield)提出的,距今已近一个世纪。在历史研究领域里,辉格历史被普遍视为错误视角,历史学家一旦被扣上辉格历史的大帽子,几乎就跟普通人被称为性别歧视者一样的严重——也许是因为用现代标准评判历史被认为有“歧视”历史的意味。然而,温伯格在我看来非常敏锐而正确地指出,科学史跟诸如艺术史、文学史、宗教史乃至社会史等等有一个很大的区别,那就是科学是演进的,科学上的对错、科学理论的优劣是有客观判据的。我们不能无争议地宣称某位现代艺术家的作品胜过达芬奇的作品,或某位现代作家的作品胜过莎士比亚的作品,却可以完全有把握地知道相对论力学胜于牛顿力学,或量子理论胜于古希腊原子理论。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科学的演进赋予了现代标准鲜明而客观的优越性。从这个意义上讲,在科学史领域里,用现代标准评判历史非但不是错误视角,而且还有助于看清科学的历史脉络,看清科学如何以及为何能一步步走到今天。而温伯格的To Explain the World,则正是一部旗帜鲜明地采纳了辉格历史视角的书。
也正因为这个缘故,科学史学界对这部书的反应相当激烈。事实上,在辉格历史这顶大帽子的将近一个世纪的笼罩下,科学史学界乃至科学哲学界已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避嫌”传统:注重历史的局部,避谈大视野(因为大视野容易涉及不同时期的评判标准),避谈科学的演进(因为科学的演进容易引出现代标准的优越性),甚至干脆否认科学的演进(从而一劳永逸地铲除现代标准的优越性)。比如美国科学哲学家托马斯·库恩(Thomas Kuhn)就否认科学进展存在趋向性,主张不同时代的科学有相互间无法比较和评判的标准——他称之为范式(paradigm)。这种对亲身参与和推动过科学演进的真正科学家来说错得很离谱的观点,在科学哲学界却被视为了经典注释[2]。温伯格的To Explain the World与那样的“避嫌”传统及那样的经典背道而驰,焉能不引起激烈反应?但也恰恰是这种激烈反应,反衬出了与之针锋相对的To Explain the World的重要性。而收录在Third Thoughts中的这两篇文章由于对这种针锋相对作了更清晰、更精彩、更直率、并且也更针锋相对的阐述,故而值得特别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