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李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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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人李政道


1968 年，李政道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演讲。（视觉中国 图）

我一生中从未做过有情节的梦，只会在梦境中看到不同形状的几何图形。

撰文 | 王亚坤

来源 | 《看天下》杂志原创出品

在日军轰炸、全城人跑到防空洞避难时，李政道会冒着被炸死的风险留在城里，帮茶馆老板看场子，唯一的报酬是可以吃客人剩下的食物。

那时李政道 16 岁。上海沦陷后，他从一个富家子弟沦为难民，孤身一人流亡到江西赣州，没有钱、没有食物，也没有认识的人。

身边每天都有人死去，生存本身成为一种奢望。在贫病交加、生和死的界限逐渐模糊之际，是一本物理教科书给了李政道活下去的动力。战火中，整个宇宙的法则在他面前展现。

李政道和物理的缘分从此开始。他年少成名，先后在浙江大学和西南联大学习，之后赴美留学，30 岁就成为美国知名高校教授，一年后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成为历史上最年轻的诺奖得主之一，也是两个最早获得诺奖的中国人之一。

这段传奇人生，在 2024 年 8 月 4 日戛然而止。这一天，李政道在位于美国旧金山的家中去世，享年 98 岁。这位人品和学识都享誉海内外的大师，永远告别了他热爱的物理。

01  从富家子弟到难民

1926 年，李政道出生在上海一个富裕家庭。父亲李骏康毕业于金陵大学（今南京大学），是代理化肥进口的富商。

李骏康很重视子女的教育。除了请家庭教师教他们国学，他还专门给几个儿子请了武术教师，传授拳脚和棍棒功夫。每天早上 6 点，李政道和哥哥喝完母亲准备的牛肉汤，就和老师们练武。

1937 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后，李政道一家逃入上海公共租界避难。小学还没毕业的李政道跳级上了中学。那时他零花钱很充裕，酷爱买“杂书”读，除了《西游记》《红楼梦》等古典文学经典，也爱看诸如《汤姆·索亚历险记》之类的英美文学作品，还读过《膨胀的宇宙》等科普书籍。

山河变色的年代，哪怕家境再殷实，这样的生活都是奢望。1941 年 12 月 7 日，上海公共租界也沦陷了。李政道当时在东吴大学附属中学读书，荷枪实弹的日军把正在上课的师生赶出教室。

李政道的二哥当时是大学生，兄弟俩都不愿意在日本人凌辱下生活，决定去尚在国民政府控制下的地区，投奔浙江大学龙泉分校。父亲李骏康也担心两个血气方刚的青年和日本人发生冲突，为了避免酿成惨剧，同意他们暂时离家避难。


云南蒙自南湖公园湖畔的西南联大旧址。（视觉中国 图）

年轻人总是对未来怀有更好的期待。李政道当时还幻想时局一旦变好，他就能回上海看望父母。

一路上兵荒马乱，日军到处设立关卡，还有土匪出没。逃离日占区的车票很难买，有一段路程，两人的钱只够买一张火车票。哥哥让李政道先走，没想到的是，兄弟俩就此失散。

下了火车的李政道没有等到哥哥，手中的钱花完了，故乡也回不去。战火蔓延得很快，浙江、福建很多学校不得不迁离。15 岁的他，只能跟着难民流亡。

从浙江南部到福建北部，再到江西，李政道孤身一人，没有食物，没有行装，也没有固定的旅伴，碰到流亡学校的队伍就跟一段，吃的全靠好心人接济。

因为饥饿和疲劳，李政道患上严重的疟疾和疥疮。流亡路上没有药，李政道有时会发烧到 40 摄氏度以上，退烧后身体就止不住地剧烈颤抖，如此反复。

到江西赣州时，他再也走不动了。

让李政道没有想到的是，正是在贫病交加中，他意外找到自己一生热爱的事情。

02  活下去

在赣州，李政道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活下去。

生存很难。每天下午三四点钟，日军飞机都会来赣州轰炸。空袭警报一响，城里的人都要去防空洞避难。李政道和茶馆老板达成协议，日军轰炸时他不跑，帮其照看茶馆，用命换一口饭吃。

日军飞机飞得很低，李政道躲在树下，有时能清楚看到戴着飞行头盔和眼镜的飞行员用机关枪扫射。

李政道身体稍好一些，闲时会去赣州图书馆看书。1939 年，蒋经国任赣州专员，修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图书馆，李政道在其中意外地找到了当时厦门大学校长萨本栋教授写的《普通物理学》大学教科书。

只上到高二的李政道全靠自学掌握了这本大学教材，做完了全部习题。他对牛顿三大定律感到惊奇不已。在这个复杂混乱的宇宙中，竟然存在统一的法则，这让他感到痴迷。

对物理的热爱成了李政道鼓励自己活下去的动力。“怎么鼓励自己呢？”李政道回忆道，“每一个个体都有生存的意义，都是生命，可我跟蚂蚁不一样。我可以了解这个宇宙是怎么演变的，世界万物遵循什么规律，而蚂蚁不能。”

李政道功成名就许多年后，厦门大学曾托人邀请他做学校名誉教授。秘书答应问一下，但称希望不大，因为当时国内许多高校都在争。没想到李政道立刻同意了，原因就是萨本栋的《普通物理学》。李政道说，“这本书对我一生都有很大的帮助。”

凭借着自学的物理知识，李政道在临时设立的赣州联中找到一份低年级物理和数学教职，靠教书挣到了西行贵州、报考浙江大学的路费。然后，他又一次上路了。

03  鸡腿和习题

李政道决心报考浙大，主要是为了束星北和王淦昌两位老师。

他们都是 20 世纪 30 年代 ～ 40 年代中国理论物理学界的大师级人物。束星北曾在爱因斯坦的研究室工作，抗战时期，尽管条件极其艰难，他还是能在国外物理学知名期刊上发表论文。王淦昌也曾在柏林大学等国外顶级高校留学。


1957 年 12 月 10 日，瑞典斯德哥尔摩，诺贝尔奖颁奖典礼后的合影，中间为李政道。（视觉中国 图）

浙大西迁到贵州湄潭县办学，所有学生都免学费和膳食费。大一新生不在校本部，而是在湄潭县下属的永兴镇上学。束星北每周一次坐船到永兴，给大一学生辅导。

束星北有独特的教学理念。他并不给学生系统上课，而是通过讨论的方式启发学生对物理的理解。这种一对一自由交谈，很适合领悟能力强的李政道。很短时间内，束星北就帮李政道建立了对整个物理学的系统理解。

对这个有天赋的学生，束星北也格外关注。哪怕只有李政道一个人，束星北还是坚持每周到永兴，和他从下午讨论到晚上。束星北并不以权威自居，而是鼓励学生挑战自己。

李政道之后回忆称：“我和他（束星北）都是讨论，他的想法启发我的想法，我不一定都同意他的说法，我说的他也听。”

空闲时间和节假日，李政道也常到湄潭找束星北和王淦昌请教。两位老师很照顾李政道的生活。束星北的大儿子束越新回忆称，家里炖鸡时，只要李政道在场，爸爸就会把鸡腿给李政道吃，而不是给儿子，这让他嫉妒不已。

大一暑假，因为一场车祸，李政道错过了一年的课。王淦昌把他带到自己家中，照顾了半年多。

1944 年，日军发动豫湘桂战役，逼近贵州。形势危急之下，浙大被迫停课，准备疏散。束星北因此建议李政道转学到昆明的西南联大，继续学物理。

李政道对物理的痴迷让教授们印象深刻。当时西南联大物理系有叶企孙、吴大猷等知名教授坐镇。吴大猷并不给李政道上课，但这个学生经常到他家中请教，请吴大猷给他新的物理读物和习题。

有一次，“不胜其扰”的吴大猷干脆给了李政道一本国外物理系高年级用的教科书，要他把习题全部做完。

让吴大猷震惊的是，尽管习题里涉及的许多知识李政道还没有学过，但他不到两个星期就全做完了。面对老师的疑问，李政道回答道：“我脑子里整天装着物理问题，自己琢磨不出来，就去找书看。”

叶企孙教电磁学，因为所用教科书早已被李政道看过，特许他平时不用来听课，只参加考试即可。李政道并没有放松，转而去旁听大三和大四的物理和数学课程。

抗战胜利后的 1946 年，国民政府派遣吴大猷、华罗庚等三人赴美考察，每人可以带两个助手。尽管才上到大二，年仅 20 岁的李政道还是战胜了一众研究生和助教，被吴大猷选中。他也因此获得了在美留学的机会，得以师从国际物理学泰斗、1938 年诺奖得主费米。

04  梦中的几何图形

1957 年，因为提出弱相互作用下宇称不守恒理论，李政道和杨振宁一起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

李政道也关心中国物理学的发展。1979 年 ～ 1989 年，他主导的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CUSPEA）项目帮助 900 多名中国学生赴美深造，其中包括后来的搜狐创始人张朝阳。

在没有 GRE 或托福的年代，CUSPEA 项目几乎是中国物理系学生出国深造的唯一机会。这些学生办完手续后就会直接去各自的教授那里，不会和李政道见面。他并不要求他们感激。

李政道把对物理的热爱延续到自己人生的结尾。

他的职业生涯长得惊人。直到 2011 年，李政道才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岗位退休，退休前还在发表研究论文。当时他已经 85 岁。

退休后，李政道搬到美国西海岸，和儿孙们一起生活。他并没有远离物理，而是重新看自己早年写的论文，用复杂的数学公式再次推导。李政道越来越老，终于连一些论文都看不懂了，他便改为阅读大学物理教科书，从解答习题中寻找乐趣。

16 岁时，李政道爱上了物理，并立志将其作为自己一生的志业。之后八十多年的人生里，他做到了这一点。直到死亡把他和物理分开。

关于李政道对物理和数学的热爱，他的大儿子李中清曾回忆过一件往事。有一天，李政道突然提起了自己的梦，他说：“我一生中从未做过有情节的梦，只会在梦境中看到不同形状的几何图形。”

● 主要参考资料：

中国计划出版社，《天语物道：李政道评传》，作者赵天池。

原创 王亚坤 看天下实验室 2024 年 08 月 29 日 20:30 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