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寸心事——访世界著名数学家陈省身
千古寸心事——访世界著名数学家陈省身作者 | 游思怡 邢洁
来源 |《科学学与科学技术管理》1991 年，第 12 卷，第 8 期
“我深信，只要数学继续发展，就永远需要这样的数学家。”
——[法]A·韦依：《我的朋友几何学家陈省身》
陈省身简历：
1911.10.26 生于中国浙江省嘉兴；1930，南开大学理学学士；
1934，清华大学理学硕士；
1936，德国汉堡大学理学博士；
1943-1945，美国普林斯顿高级研究院研究员；
1946-1948，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代理所长；
1949-1960，芝加哥大学数学教授；1960-1979，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数学教授；
1981-1984,伯克利数学研究所所长。1961，加入美国国籍；
1984，创办南开数学研究所并任所长。
5 月，一个细雨霏霏的上午。陈省身在南开数学研究所他的书房里接受了我们的采访。他，魁梧健壮，精神矍铄，着一身浅灰色西服；思维敏捷，风度潇洒，全然不像 80 高龄的老人。望着这位在国际数坛获得巨大和不寻常荣誉的老人，这位身兼 7 个国家科学院院士、6 所世界知名大学的名誉博士、15 所中国名牌大学名誉教授的数学大师，这位 5 次世界数学奖的得主，我们不禁肃然起敬。
中国人要有信心
交谈一开始，陈省身就满腔热情地谈起“中国人要有信心”这个话题来。他说：“在我年轻时，人们很崇拜外国人，只要洋就好。的确，近几十年或近百年来，西洋人对科技有过重大贡献，影响到整个人类的生活。不过，我的一个看法是，中国人的智力不亚于任何人，只要给他机会，中国人一样能行，一样会有很重要的成就。现在中国的科学是不如某些国家，但要相信，中国可以达到同样的水平，甚至在某些方面可以超过那些国家。如果连信心都没有的话，怎么能达到？”他接着讲：“在科学中，数学达到外国水平的可能性很大，机会也多。为什么呢？一是数学几乎不需要什么设备；二是数学比较是个人的学问，虽然需要合作和交流，但数学的创见主要是个人的努力和机遇的结晶。这两个原因使数学发展很快。”中国人的个人能力很强。据陈省身介绍，美国中学生会考，华裔学生的成绩要比美国学生高得多，平均分数高 30% 。现在美国最好的大学的研究所，如哈佛、普林斯顿、伯克利，往往大部分最好的学生是中国学生。在欧洲也如此，中国人在研究所的成绩非常之好。陈省身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我非常有信心，20 年后必然有大批的中国数学家成为数学各方面的国际上的领袖。”
美国思想家爱默生说过：“自信是成功的最大秘诀。”陈省身是成功者，他本身的经历就是中国人有能力的明证。60 年来，在强手如林的世界数坛上，他历经竞争、较量，终于在 1984 年以在整体微分几何方面的杰出贡献，荣获举世瞩目的数学杰出成就的最高象征——沃尔夫奖（1983 年 —— 1984 年度）。他的学生数学家丘成桐博士荣获 1983 年菲尔兹奖”。这是两个在不同年龄范围里世所公认的国际最高数学奖（诺贝尔奖金中没有设数学奖）。
要充分利用中国的人才资源
在谈到中国的人才问题时，陈省身说：“现在的问题是如何使在国外的中国科学家能够回来发挥作用。”真是一语惊人。现在中国人才外流已是人们公认且担忧的，他却想出变外流为交流，其意义无疑是多方面的。
陈省身接着说：“现在对外开放了，国内学者的待遇和工作条件相对很差，外面的吸引力很大，如果国内的条件改善些，就能吸引很多愿意为国效力的人回来。经济的因素很重要，希望慢慢能改善。当然，中国的知识分子很能吃苦，有很好的传统，中国的科学工作者要做些牺牲，生活上不能和先进国家的比，但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现象。这个问题我曾与邓小平讲过，我讲因财力有限，提高大批科学工作者的待遇很困难，那是否有可能把特别有成就的少数人的待遇提高？邓小平同意了。不过，可以想象，资金上会有困难。”“许多从外面回来的人都说，回来后，房子、户口、编制指标、机会等等，都有困难。我想，吸引在国外的人回国参加重要工作，这方面，只有政策灵活，才能充分利用这些人才资源。”
谈到人尽其才问题时，陈省身说：“现在，中国的缺点就是人才太不流动。充分利用人才资源的一个重要问题是流通，与国外要流通，国内也要流通。水不流动就变死水，血液不流动凝结成块人就要生病。这个问题谁都看得很清楚，政府方面的负责人也很清楚，但做起来很困难。阻碍人才流动的一个现实问题是人到新地方做什么事都得排队，不认识人做什么事都难做通，而在自己熟悉的原单位有不少朋友，好办事。当然，国外也有许多人情问题，只是外国人少，资源丰富，队就短些，就好办事。中国一向队长，所有有意思的事都得排队，非得有‘小后门’托你上去，否则没办法。所以，许多人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有很多朋友，不愿离开。这也是国情。在这种国情下，要想求进步，就得把缺点变优点，灵活些，想得远些。”
在学术与人才的交流方面，陈省身确是高瞻远瞩又很灵活实际的。他提出，中国数学界的目的是要求中国数学与其他国家既平等又独立，即中国数学不一定要跟西方数学研究同一方向、同一命题，但要有同样的水平。为此，非常要紧的是在中国建立基地，有研究所、有大学，使它与西方有同样的工作条件，主要是设备和政策，还包括人才的交流，创造使人安心工作的环境和条件。他创办的南开数学研究所，目的很明确：一要达到国际水平，二要对全国有利。他们的一切安排都是全国性的，目的之一是给国内外数学人才以最多的交流机会。陈省身还提出了“发展国内留学”的倡议。他说：“最近我到西安去，发现内地的环境条件比不上我们天津，我提议，发展国内留学，内地的人可以到上海、天津一些环境好的学校来工作，看看书，接触一些国内外学者。内地和沿海要交流，这很有好处，也容易做到。”陈省身还曾提出过“联合培养”的政策建议，即中国的博士生到国外去工作，再回到国内取得博士学位，目的是使中国逐渐赶上外国，与国外数学界并驾齐驱。
香港的一些爱国实业家很支持陈省身的“要充分利用中国人才资源”的主张，纷纷解囊设立奖学金。如“霍英东基金会”，用“霍英东基金”奖励青年科学家，包括从国外回来的和国内培养的，以鼓励某些人回国参加四化建议。又如在国内已颁发三次的“陈省身数学奖”，就是香港实业家刘永龄倡议并捐助的，三次共捐助了 20 万港币。三次获奖者分别是：中科院数学所的钟佳庆和北大数学系的张恭庆；中科院系统所的李邦河和北大数学系的姜伯驹；华东师大数学系的肖刚和中国科技大学的冯克勤。奖励他们，无论对国内的还是对出国的数学家，都是一种鼓舞，一种吸引。
第一要务是培养新人
陈省身说：“我最注意的是将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有些经验是对将来有用处，但更应注意将来，我更注意年轻人。”“中国的主要问题是要使年轻人觉得国家有希望，觉得他们是国家的主要成员，将来国家是属于他们的，为此肯吃苦，肯牺牲。”他认为：“当前令人忧虑的是，年轻人很苦，没有房子，工资低，他们不是不肯牺牲，而是他们对牺牲的意义心中没底。现在中国岁数大的人情况比较好，工资比较高，房子也分到了，我有的朋友住得还比较宽敞，不一定比外国水平低。怎么对待年轻人是中国的主要问题。”他说：“年轻人可以也应该吃苦一个时期，但要使他们怀有希望，知道吃苦是短期的。”“还有，在许多环境里下面的人比领头的人并不差，但压在下面，若换个地方他们就可以领头了。中国这种机会少，一定要造成使年轻人可以一代一代成长起来的环境。我搞南开数学研究所就是要在中国培养数学人才，我们能在这个环境里培养出达到世界数学水平的人，现在一些人的博士论文已经达到了国际水平。中国人的智力不亚于外国人，问题是机会。我这一生就是要使年轻人得到发展机会，培养他们成为下一代或再下一代的数学领袖。”
南开数学研究所
的确，陈省身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为自己一生的天职和志趣，无论是他 1946 年在南京创办的中央研究院数学研究所，还是他 1984 年创办的南开数学研究所，都以“提携新进”作为主要政策。在南开，他不仅亲自尽心指授，还有计划地逐年以数学的某些特定范围为中心，邀请外籍专家及国内数学家来研究所系统讲学，鼓励国内青年学者前来进修。他激励年轻人要勇于创新，对他们讲，不搞“学徒制”，如果学生总继续做教师的问题，就少有青出于蓝的机会。
要提高整体素质
陈省身说：“在科学进程中，重要的是要有一大批脚踏实地的人，单靠几个带头人不够。这批人要对学问有兴趣，对专业有深刻的理解，同时能够培训其他的人。要以这批人作为专业的基础。我常去日本，发现日本科学之所以先进，因为他们这种人很多。我碰到一些人，人们向来没听说过他们的名字，也许他们并没有在数学方面有什么重要贡献，但讲起数学方面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中国需要大批这样的人，有了这种基础，年轻人就会冒出来，没有这种基础，就不会随便冒出一个有才华的年轻人。整体素质是基础，基础雄厚才有实力。”
人才要从小培养。陈省身说，我国中学的科学实验设备一般都不够充实，而学生做实验很重要，要让他们有机会动手，光讲定律不行。理论是把许多现象简单化、概念化，理论距离运用还差一截，要懂得理论的确有意义，补上这一截就很要紧，这就要实验，进行实验就要有仪器设备。
杨振宁曾为陈省身赋诗《赞陈氏级》，末两句是：“千古寸心事，欧高黎嘉陈”。在科学的王子——数学的领地上，又有了我们中国人树起的一块里程碑！今天，我们目睹大师风采，亲聆大师教诲，不由得为他而感到自豪，同时也为他数十年如一日锲而不舍的严谨治学态度所感动。为了“其他的科学要用数学”，他把自己毕生的精力都倾注到发现数学问题、研究数学新规律上，为数学的发展培育新人而呕心沥血。如今，耄耋之年，他仍那样朝气勃勃、信心十足地为实现自己的抱负而勤奋工作。他的渊博睿智，不仅使他以 6 本专著和百余篇论文彪炳于现代数学史册，为世界数坛培养了大批数学英才，而且使他的思想深邃而宽广，乐以天下，忧以天下，寸心所系唯数学。他的热情和信念，多年来一直激励着无数的人。如今，“陈省身研究”已是中国和世界现代科学史上的重大研究课题，我们预祝这项课题早日结出硕果。
注释
沃尔夫奖：系以色列沃尔夫基金奖，给奖标准是对一位数学家全部工作的评价，获奖者的年龄须在60岁以上。
菲尔兹奖：系国际数学学会所设立，目的是奖励40岁以下的年轻数学家。
欧几里得，古希腊几何学家；高斯、黎曼、嘉当，历史上伟大的微分几何学家。
原创 游思怡等 好玩的数学 2023-05-11 07:05 发表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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